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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荔子《溺水记》

    信息发布者:puyuyou
    2017-05-02 23:39:20   转载

      我坐在树上,吊着双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我为了躲避被叫去点麦子而坐在树上已经很久了。远处传来了沉闷巨大的一声钝响,好象是重大的东西从高处砸到地上,比如两个我这么重的人从两个我屁股下的树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其实是炸弹,是雷管爆炸,是水下。

      一条水柱在河里拔地而起。有一两丈高。没等这股白亮的云状东西落下,四面八方的小孩,看牛的,摘桐子的,扯稗子的,砍柴的,玩的,坐在树上的,都飞跑过去,好象铁钉遇到了大磁铁。那躲在茶子树后拉屎的毛孩,屁股就随便摘片南瓜叶子抹了一下。跑到河埂上的时候,早就跟在炸鱼者屁股后面那些人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浪里是否有鱼浮上来了。所以我跑到那里,为时未晚。

      一有动静,水上现出个白肚子,无数人,怕有二三十个,其中有小孩也有大人,都扑通扑通又好象铁钉遇到了磁铁一样掉进河里去了。那个白东西也可能是鱼肚皮,也可能只是片泡沫塑料。在它周围,无数黑黑黄黄的身体上下翻滚,龙王煮洋芋,哪里看得清有鱼没鱼。那个放雷管的,准备了一个捞网,伸着长长的竹竿,站在岸上,眼明手快,力气用得最少,鱼倒获得最多。  

      以前炸鱼,炸药抓在手里,点燃引线后往河里扔,往往在手里就爆炸了。这样就产生了几个“一把手”。但叫这个外号的却只有一个,总不能把一个外号给无数人吧。河滩上那只手,使大人对小孩说:去跟炸鱼的玩吧,炸死就好了。

      我妈也是这样告诫我的。我猜她是为了让我跟她去点麦子,而不让我玩。因为后来都是用电雷管了,很安全了,她依然不让我去抢鱼。

      在铜鼓潭,在大水凹,在坝上,水深鱼肥,每炸一次,都能得二十来斤。有时多点,有时少点。小鱼,像白星子,砧板鱼,麻坨坨那些,就不算了,让不会游水的小毛孩在下游捡去。

      但是,铜鼓潭水太深,每年都要淹死个把小孩,每年都有年轻的妇女伏在更年轻的尸体上哭嚎。大水凹坝上各有一个电排,万一一炸炸坏了,以后天干大伙还吃不吃饭啊,所以不让炸。

      每到夏天,河面各处皆有可能弹起这种又高又白的蘑菇云一样的蘑菇水柱。在任何大城市,评什么“十大喷泉”的话,都跟它没法比。

      河床于是被炸出很多大坑。隔三里一个的也有,隔三步一个的也有。当然也有深有浅。这就使我很怵,因为我那时还不会洗澡(游泳),还属于那些个捡小鱼的行列。在高桥下,经常有人洗澡,在水里捉人,打水仗。水很深,全得浮在水上。而我就只能在矮桥边上,用中指触着地面,借着一种力,即初中物理上所说的浮力,前进,后退,转身,迂回,双脚打出巨大的水花,蛮像那么回事。偶尔把头埋到水里,再猛地拔出,闭紧眼睛嘴巴,甩头,像落水的黑狗或鸡子抖落水珠。我看着也高兴,但常常为百米之外高桥下的笑声和身影所吸引。

      我以为我再也学不会游水了。

      在高桥下,水很深,经常有人洗澡,捉人,从桥上跳下,我羡慕他们。但我不会游水。这明显使我更加羡慕那伙人。我身体里的特性使我羡慕尚未学会的一切本事。我不但不会游水,就是那些炸鱼炸出的坑坑我也很怕。我真羡慕那些会踩水,会游水,会躺在水上,会下闷在水底下游的人。

      终于有一次,我也到水底下去了一遭。那次我试着往水深处走了几步,试着双腿蹬水,想浮起来,就像梦里头扇动手臂想飞起来一样。不同的是,梦里往往真的飞了,飞了很远还不见累,这次却沉下去了。

      又好象不是我往水深处走。我哪里敢真的往深水走。事实应该是那时我们几个小孩在捉一个大人。说好只在浅地玩的,但他往深地跑了。小孩中也有会游水的,就跟着他跑去,也有不会游水的,像我,也跟着跑去。不知不觉我就跑到以前绝不敢去的水域了。我试着双腿蹬水,想浮起来,竟然浮起来了。还往前漂了漂。但是跟任何刚学游泳的国民一样,我马上累了,我赶紧直立起来,想踩到地上,但是已经踩不到地上了。

      后来我想那就是一个炸鱼留下的坑坑。沉下去的时候,我听到笑声,喊声,和水被拍打的声音。都清楚极了。我已经在水下了,然而我不知道。

      没人注意到我不见了。

      我既不惊慌,也不扑腾。也可能是真的没力气了。在水下能听到那么多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些。一边这么奇着怪,一边想,等漂到矮桥边上,水浅了,我会浮上来的。

      多年以后,我还是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挣扎,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思维毫不紊乱,我竟然想到:等水一浅,我就浮上来了。这在我以前的经验和想象里是不可思议的,在此后我接触到的现象中,在文学或艺术作品中,意外落水的思维这么清晰我不曾发现。除非是准备充足的自杀,在《马丁·伊登》里主人公的最后沉海也是清醒的。我努力想写出当时的清晰,但是年代久远,我只奇怪于我的清晰,记忆反而破碎不完整了。

      我肯定还喝了很多的水,因为在我站起来的时候,肚子是胀圆了,我把很多的河水吐在了河面上。我还记得我一边喝水,一边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呢?为什么还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算了,不要紧,漂到矮桥边,我自然浮上来了。

      大概在我露出脑门顶的时候,泳清发现有人沉水了。我在水下听得很清晰,这也让我后来奇怪。我听到泳清说那是不是玉友。我说,我是力子,快来救我呀。当然是在心里说。

      于是我还没按计划漂到矮桥边上,就被泳清提了上来。于是我就站在河中央,往河面上吐了很多河水。

      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河水裹着我缓缓流下,十分慢,十分久。但是理性告诉我,肯定也就那么一分钟左右,要不我不呛死也会闷死,不闷死也会胀死。只是我想了很多,思维活动无限延长了我的心理时间,清晰而镇静。  

      这是我第一次溺水。

      我还是不会游。下水摸蟹,扯丝草,捞虾子,打水仗,跳桥,我都不能,但是这些都拼命将我吸引,整个夏天,我比毛桃大不了多少的心脏全装着这些东西。

      一天在河边上,扁桶在捞虾子。我蹲在河岸上热心地帮忙,捉泥鳅,捧虾子,抛丝草,给他提篓子,总之跑龙套跑到我那程度的也算罕见了。扁桶嘴里叨叨地讲他在水里如何如何舒服,讲我不下去如何如何傻,说,力子,下来!到水中间来!

      我说:不,我怕浸。

      扁桶笑了:你下来!我背着你!

      我说:不,你会把我放下来的。

      扁桶朝我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他向我深深地做出保证的神气,还瞪大双眼,惟恐我不相信:哪个放你是你的崽!

      我在他背上,他果然没有放下我。他在水里像鸭子一样游着,我嘻嘻哈哈笑着,小脚还胡乱冲水,催促着他:游啊,游啊。

      我忘记扁桶为什么讲话不算数。也不能说他讲话不算数,但是总之我受骗了:他没有把我甩下来,却更紧把我箍在他背上,然后猛地潜到水底下去了。好一阵才浮上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我惊慌失措,一切变得飞快,一切掉下深渊,我被扁桶抓住了,我无法顺水流动,我只能死在这里……还在水底我可能就哭了,到了水面,不停地咳嗽,那是呛的。扁桶哈哈哈哈地笑着,把我放到了岸上。我哭了好一阵,骂了他几句娘,也就回家了。  

      现在我是二十多岁了。我早已学会了游水,在游泳课上,每学期都得满分。游泳池里是绝对没有不可知的可怕的水域的。生长在北方的同学在水面上浮沉几天,喝几口水,也能游得像模像样,完全不必担心会掉到什么大坑里去,只不过水的味道比河水要逊色一点而已。就是偶尔和人玩耍时被人按到水底,或是突然抽筋,岸上高台子上太阳伞下马上就跑出人来把他救走了。

      可是我呢,抢鱼还是没我的份。二00一年夏天,就是为了抢鱼,我把一副眼镜打落在河里,差点就没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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